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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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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到家,老陸已經累得精疲力竭,那二個也好不了多少,只坐在門口喘粗氣。

緩過神來,老陸起身道:“我先去洗洗,弄口吃的再來收拾這頭獅子。阿真,茱莉亞胳膊上有傷,你幫她處理一下。”

按照老陸的吩咐,尹真挑來一桶新鮮井水,給茱莉亞清洗著右臂的傷口。

傷口很深,獅爪抓出的傷痕觸目驚心,幾乎見骨,茱莉亞疼得直咧嘴。

“把衣服脫下來吧,這太不方便了。”尹真說。

茱莉亞沒動,她有些不情願。

“別想那麽多了。”尹真看了她一眼,“那種沒袖子沒領子的裙子你都穿,這算什麽?裝大家閨秀也不該在這個時候。”

他的語氣充滿諷刺,茱莉亞被他一激將,幹脆站起身:“……我回房間換衣服。”

“你一只手不方便,我來給你換吧。”

“用不著你……”

“你也別喊老陸了,”尹真說,“他累個半死,你就讓他在廚房歇著吧。別折騰他來回跑。”

“我也沒打算叫老爹幫忙,我一個人能行!”茱莉亞瞪了他一眼。

“能行個什麽?”男人冷冷看她,“又不方便,還會弄臟衣服床單……何必逞這個能呢?我又不是沒見過女人裏面什麽樣。”

茱莉亞被他給噎得沒話說,只得一聲不響跟著他去了二樓。

鏡子跟前,尹真一件件給她脫下外套和毛衣,他的動作很仔細,沒讓衣服掛住傷口,最後,脫下那件袖子撕爛的英倫風深紅格子襯衣,裏面,只剩了文胸。

茱莉亞窘得臉發紅,尹真倒是一言不發,面無表情。他轉身打開衣櫃:“想穿哪件?”

“……那件天藍的就行。”她垂下眼簾,小聲說。

就仿佛盡職盡責的男仆,尹真取過那件天藍水洗棉襯衣來,目不斜視給她穿上,然後將襯衣袖子小心翼翼卷過傷口,最後再給茱莉亞披上了一件外套。

下樓的時候,尹真小聲自語:“難道沒有布麽?”

“什麽?”茱莉亞一怔。

他擡頭,困惑地看看她,又指了指她的胸口:“就算是肚兜,也不至於小到那個程度。如果不是缺布料,裏面那玩意兒怎麽那麽短?”

茱莉亞忽然明白什麽叫“蠢得想哭”,她現在就挺想哭的,倒不是為了受傷的胳膊。

接下來,尹真又打來一盆清水,他像個一絲不茍的醫護人員,仔仔細細用肥皂給茱莉亞清洗了傷口,又按照茱莉亞的吩咐,在傷口上灑了消毒的藥粉。藥粉沾上破損處,如同刀割,疼得茱莉亞慘叫連連。

“包上麽?”尹真舉著白布條問。

“現在……還不行。”茱莉亞吃力道,“得把傷口縫合。”

她忍住疼,吩咐尹真取來儲物間櫃子裏的金屬小盒子。

“裏面,第三層,放著針,以及腸線。”她喘了口氣,“這非得縫針不可了。”

尹真沒轍,只得去廚房找來老陸。他說他不會縫針。

老陸過來,低頭看了看茱莉亞的傷口,他搖搖頭:“這事兒還真得你來。”

“你也不會麽?”尹真詫異,他頭一次聽說還有老陸不會的事情。

“我不是不會,是幹不來。”老陸苦笑著,伸出右手,“你看,我這手有殘疾。”

尹真這才記起,老陸的右手缺了二根手指,這樣子,的確是沒法完成針線活的。

“可……可我也不會!”尹真為難道,“我從來沒拿過針線。”

“把破的地方縫在一起就好了。”老陸安慰道,“很簡單的。”

看他還是猶豫不決,茱莉亞只得哀求道,“你們倆快點吧,誰都行,總不能讓傷口就這麽敞著啊。”

既然茱莉亞這麽說,尹真只得起身,按照老陸的吩咐去消毒那根大號的針。

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了,雙手也清洗幹凈了,尹真把針穿上,他舉著針,面色遲疑。

“甭怕,就像縫衣服那樣。”老陸在旁邊指點,“記住,從傷口的中部開始,往二邊縫,線尾打上結,縫到頭就行。”

尹真停了片刻,終於動起手來。

茱莉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手裏的針,當針頭穿過肌肉時,她疼得冷汗都下來了!

現在茱莉亞明白了,讓一個連扣子都沒釘過的新手來縫傷口,是個多麽慘烈的錯誤,他連深淺都無法把握。

她疼得額上冒汗,只能死死咬著嘴唇,生怕一張嘴就哭出來。

老陸安慰道:“我去做飯,茱莉亞,今晚咱做點好吃的,犒勞一下你的胳膊。”
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!給做好吃的就不疼了麽!餵!混蛋!你是在縫胳膊!你不是在納鞋底!”

“你罵誰混蛋!”

尹真被她罵得臉都青了!他剛想發作,老陸卻伸出手來,按住他的肩膀。

“她正疼呢。”老頭小聲說,“你就讓著她二句吧……”

尹真這才把火給壓下去,然後,低頭繼續縫起來。

老陸搖搖頭,無奈走進廚房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尹真總算以最笨拙的手法,將傷口縫合好。最後,他剪斷針線,又端詳了一下傷處:“好像縫得不大好。”

何止是“縫得不大好”?!分明是猙獰得不忍目睹!

茱莉亞又痛又難過地望著自己右臂上,那亂七八糟的縫紉線,她從來沒見誰把線縫成這樣子!

“幸虧沒傷在臉上。”她氣得要死,“你這算什麽狗屁技術,簡直是給人毀容!”

尹真窩著火,把針線盒一扔:“給你縫了你還挑三揀四的,就該讓你敞著傷口!”

“本來就是!”茱莉亞憤怒地盯著那些狗啃一樣的縫針痕跡,“老爹就算用左手縫,都比這縫得好!”

他們的大聲爭吵,再度把老陸從廚房引出來。

他一邊用毛巾擦著手,一邊嘆道:“這又怎麽了?我剛一轉身,你們二個就吵。”

“老爹,你看看他給縫的!”茱莉亞咬牙道,“就算納鞋底也沒這麽醜!”

老陸探頭仔細瞧了瞧:“咦?這不是縫得挺像回事的麽。茱莉亞,阿真是個新手,對新手不能要求太高……”

尹真在旁邊哼了一聲,“又不是在臉上,就算在臉上也沒人看。”

“你還說!”茱莉亞火得想跳起來扇他耳光!

“你們二個,消停消停吧。”老陸擺擺手,“現在還有我呢,過幾年等我死了,你們倆也這樣成天吵架過日子?”

他這麽一說,把那倆都說楞了。

“老爹你別這麽說。”茱莉亞啞聲道,“多不吉利!”

老陸淡然道:“人總是會死的。你老爹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。我是發愁:就算我死了,每天聽你們這樣吵來吵去,說不定急得又活轉過來了呢。”

茱莉亞撲哧笑起來,笑完了又嘶嘶抽冷氣。

尹真收拾著醫療箱,他淡淡地說:“老陸你放心,我不會和她吵的。茱莉亞真要是太煩人了,我就搬走。”

茱莉亞一聽,氣不打一處來:“現在就給我走!免得到時候我還得攆你!”

“你叫我走我就走啊?”尹真翻了個白眼,“老爹還在這兒呢。”

老陸一笑:“行了,準備吃飯吧。”

那天晚上,他們吃的就是獅子肉,獅肉很硬,脂肪太少,口感格外粗糙,其實一點都不好吃。但是大家吃得都很開心,這是他們第一次吃到獅子肉,況且又是親手獵捕回來的,意義非常。

家裏存著的那一箱伏特加,因為給茱莉亞的傷口消毒,老陸打開了一瓶,但尹真只喝了一口,就說受不了。

“這太烈了!這怎麽喝!”

老陸笑道:“本來也不是這麽喝,得加冰塊,這伏特加是90度的,快趕上純酒精了。你好像平時不怎麽喝酒?”

尹真搖搖頭:“喝酒誤事,平時我不碰杯中物。除非……”

“什麽?”

尹真停了停,燭光裏,他微笑道:“我有個弟弟,平時挺愛喝二盅的,若是他在,我也會陪著喝一點。”

茱莉亞在旁邊註意到,他談到弟弟的時候,臉上的線條忽然柔和下來。

“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?”她忽然問,“就是上次說差點上床的那個?”

“上你媽的床!”尹真終於也學會了茱莉亞的粗口,“都和你說了,不是那麽回事!”

茱莉亞聳聳肩:“好吧,反正就是特別要好。”

“嗯,就這一個弟弟和我交情不錯。”他說罷,搖搖頭,“別的就算了,生氣都生不夠!”

“你有很多弟弟麽?”老陸問。

“反正,我叫哥哥的沒幾個,叫我哥哥的就有一大排。”

茱莉亞有點吃驚:“都是一個媽生的?”

尹真搖搖頭:“就一個是和我一母同胞。但我挺討厭那小子。”

茱莉亞想了想:“小你很多歲,是不是?”

“嗯,小我十歲。”

“而且原本沒想過要他,父母都很意外是不是?”

“呃……算是吧。”

“而且生之前也沒和你打過商量,對不對?”

尹真一臉愕然:“和我打商量?幹嘛要和我商量?”

“要是提前商量,和你溝通好了,再添這個弟弟,你就不會這麽生氣了呀!”茱莉亞擺出一副很懂的樣子,轉頭對老陸說,“看!老爹,這樣的例子我在朋友那兒可是見過很多的:家裏添了二寶,大寶突然被冷落,心理有落差又沒平衡好,從此就嫉恨二寶,還有的又哭又鬧還威脅要跳樓呢……”

老陸也點點頭:“年齡差太大,確實給大孩子造成壓力,這往後弟弟找工作結婚,都得他操心。”

尹真急了:“什麽被冷落?你們說什麽呀!不是的!我小時候沒在我……我娘身邊長大!”

茱莉亞吃驚:“為什麽?你又不是女孩,幹嘛送給別人養?那更難怪了!從小就飽嘗分離焦慮,回到爸媽身邊又被弟弟分走愛,這樣的大寶更恨二寶……”

“你少胡說。”尹真瞪了她一眼,“上述原因全都不對!我就是不喜歡我弟弟!”

“為什麽不喜歡?”

“就是討厭。”尹真恨恨用筷子戳著硬邦邦的獅子肉,“小時候一胡鬧,大人就說,你看看太……你看看你二哥,多像樣!再大一點,就說,你看看,弟弟在跟前看著呢,多不像樣!反正就是我不好。”

茱莉亞噗嗤笑起來:“明白了,你是夾心餅幹。”

“什麽是夾心餅幹?”

茱莉亞呆了呆:“就是……上下二片餅幹裏面夾著奶油,你沒吃過啊?”

尹真想了半天,“啊”了一聲:“就是茯苓餅那樣的?”

茱莉亞趕緊點頭:“差不多。”

“哼,所以說,夾在中間的才是關鍵呢!”尹真悻悻道。

“那你另一個弟弟呢?”老陸問,“和你要好的那個,你怎麽沒煩他呢?”

尹真微微一笑,他端起酒杯來,又喝了一口。

“他啊,和我那個弟弟不一樣。很早生母就過世了,就是那種……你們知道的,會留意人家眼色的孩子。和我一樣。”

茱莉亞靜靜望著他,燭光裏,男人的臉色有幾分憔悴,他依然在微笑,也許因為剛才那杯伏特加,尹真的神色裏,微微帶著幾分醉意,眼神朦朧。

“看著父親的眼色長大,以他的心情為準。自己的歡喜悲哀都得埋起來,不能叫人瞧見。”他停了停,聲音微微嘶啞,“所以我每次看見十三在人跟前裝伶俐,就覺得心酸。倒像是……倒像是看見了我自己。”

老陸一怔:“十三?你那個弟弟叫十三啊?”

“他排行十三。”尹真說。

茱莉亞點點頭:“想起來了,你那次在夢裏喊他呢。我聽見了。”

尹真擡起頭來,望著搖曳的燭光,他輕聲道:“也不知道他們如今怎麽樣了,是不是還平安。”

老陸看出來,他泛起思鄉之情,於是趕緊給尹真倒了點酒:“阿真,今晚別往壞處想了。你要這麽想:他們一定過得比咱們強。”

尹真笑起來:“沒錯。他們一定不用吃紅薯葉子和土豆。但是你們也別以為,他們在我爹跟前過得就比我好。”

老陸猶豫了片刻,才問:“你爹是什麽樣的人?”

尹真望了他一眼,沈默片刻,才道:“是手裏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。我很怕他。”

“啊?你怕你爸爸?”茱莉亞無法理解,“自己的爸爸有什麽好怕的?”

尹真笑了笑,那種尖刻嘲諷的冷笑,讓人很難形容其中的味道。

“不過,你現在可以不那麽活了。”茱莉亞勸道,“阿真,現在你不用再看誰的眼色了,你爸反正也不在這兒。”

尹真輕輕搖頭:“我早就習慣了,時間長了,就變成這樣子了。”

“變成哪樣?”

“就像人家說的,鐵石心腸。”他說到這兒,嗤了一聲,“我那個一母同胞的弟弟,背地裏說我是塊石頭。說我沒有心肝,像個死人。”

茱莉亞萬分吃驚地看著他!

“什麽玩意兒!“她憤憤道,“哪有這麽說自己哥哥的!”

“嗯,他喜歡別的哥哥,有那些對他好的,和他肝膽相照、有說有笑的,他就覺得那才像親哥哥的樣子。所以比起來,我在他眼裏就更像一塊石頭了。”

老陸輕輕嘆了口氣。

“其實,我也不是石頭。”尹真低聲說著,盯著杯子裏的酒,“變成這樣子,我也沒法子。有時候心裏難過極了,還是哭不出來。胸口就像被刀子給剜的那麽疼,第二天呢,照樣站直了出門去辦事,別說他們,連我自己都覺得邪乎,也不知道眼淚都去哪兒了。”

他醉了,茱莉亞忽然想,不然不會在人前說這些。

“所以我倒是很羨慕你這樣。”尹真擡起頭來,他微微彎了一下嘴角,“茱莉亞,你又不是男人,不用操心宏圖大業,也不用扛別人的眼光,想哭就哭想笑就笑,這樣多好,不然,變成我這樣子就慘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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